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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台湾作家唐诺的指引，最近读了4本书:海明威《渡河入林》、库斯勒《正午的黑暗》、康拉德《黑暗的心》、契诃夫选集《发现契诃夫》。第一、第三本有感。

海明威和康拉德是两个本人较之作品具有更大可讨论空间的人，有趣之处在于我们对于作家的既成印象往往来自于他们的作品，而单纯凭借作家创作生涯的其中几本是无法看清其进化图纸的。所以对于我们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海明威，以及我们或许不那么熟悉的康拉德，这里可以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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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像我一样幼稚到20岁还爱看动漫，同时像我一样阅读量可悲，就可以用两个比喻来理解海明威:如果你对海明威的认知停留在那本经典名著，你会在心中产生一个类似于《海贼王》中雷利的印象——一个强健的络腮胡老人。他参加过两次世界大战，负过枪伤，在西班牙看斗牛（顺便草粉），在非洲打猎，在古巴捕鱼，飞机失事、九死一生。

不过要是读过好几本海明威著作，同时对其生平有超越百度百科的认知，你会发现这个人的形象更接近于《银魂》中的hard boiled先生。他喜欢奔赴热闹，哪里有战争就往哪里跑，迷恋自己的肌肉和蛮勇，为此让自己对于这个世界的思索深度永久地停留在三十岁出头的状态。他拥有无可否认的超越一般作者的描述能力，能把一个500字的新闻发散成一篇文史留名的中篇小说，然而著作深度永远企及不了同时代福克纳的一本《喧哗与骚动》（后者埋头在美国南方专注喝酒和写作，面对磨刀霍霍想要同他比武的海明威，收起理性的芒刃，慧而有情）。

海明威的文豪声名，很大程度取决于二战战胜国美国的历史地位。那是欧洲文学的诸神黄昏，世界文坛把焦急的聚光灯投向美国，以求一个具备典型亚美利嘉风格的作家出现。这个人自然不能是来自建国十三州的欧洲后裔，他得来自代表真正美国风格的中西部，而马克-吐温出现太早、稍显滑稽，威廉-福克纳过于低调、不够硬气。于是时代洪流主动卷走了一个来自芝加哥的愣头青，对于常人而言，这洪流是赫拉克利特的不能两次跳进的同一条河流。

然而脱离了其时代光环加持，海明威小说的局限性很容易就暴露出来：他停留在三十岁的心智程度以及小说书写过程的表演成分大于思索。从一个来自半个世纪后旁观者的观点来看，与其作品中所想要表现的相反，海明威非常害怕衰老，同时更害怕衰老后的死亡。于是我们就看到了《渡河入林》中老上校临死之前的那一顿喋喋不休，仿佛就是作者透过其口为自己进行的一番歌功颂德。读起来显得做作，从美学角度看，甚至有点肉麻。

不出所料，《渡河入林》收到了恶评。但作为其作品的一部分，这本书让我们能真切的了解一个被大众读物过滤，且被时代光环灼伤的真实作家形象。

众所周知，海明威在《渡河入林》的失败后一挥而就，写成了《老人与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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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拉德《黑暗的心》完成于1899年，这一年同时是海明威、纳博科夫、博尔赫斯出生的那一年（知道这三个人同一年出生就像知道林志颖和郭德纲同龄一样违和）。伍尔夫说康拉德的小说有一种“古怪的魅力”，这种魅力和他的职业经历有关。

约瑟夫-康拉德在37岁时才成为一名专职作家，在他此前生涯的20年（1874~1894）里，他的身份一直是水手或者船长。因此作为文学界的素人，康拉德具有某种类似民间说书人的叙事手法。而这种技艺在当时文坛已濒临失传，溯源而上，我们能找到的只有荷马歌德这些掺杂着大理石粉尘味儿的古老名字。

尽管被定义成现代文学讲究心理分析的先驱，我觉得反向来看，康拉德是文学进入现代纪元后尚还保有史诗叙事手法的少有作者。康拉德的复古倾向可能来自于他的并非文学科班出身，以至对于当代文学前沿发展不那么了解。但也正因如此，康拉德笔下的海洋像荷马笔下的一样，具有主观情感色彩并由此成为对于主人公们的试炼。

在现代文学的语境下，所有希腊、罗马、迦太基史诗中英雄飘扬而过的凶险海洋，都不过是今天作为标配度假胜地的地中海，那些凶险的海怪也不过是现在驰名的马赛鱼汤中的可口食材。被视作更为凶险所在的，是我们的日常生活和现代精神疾病患者的内心投射。

然而也正因如此，文学被限制在了比现实生活更为冰冷的桎梏里，那里只有眼前的枸杞，没有远方的蛤蟆鱼、扒带鱼、海鲫鱼、黄花鱼、扒海参、扒燕窝、扒面筋、扒三样儿、油泼肉、酱泼肉、炒虾黄儿、熘蟹黄儿、炒子蟹、佛手海参、炒芡子米、奶汤，以及翅子汤。

这里抄一段我自己的读书笔记：

文明和技术的日益侵蚀，让史诗性的叙事和其中透露出的专注美感、人性胜利成为杳然的过去。作家们一个个退回自己的房间开始长久地逼视自己的灵魂，成长于海洋的康拉德也只好上岸。这或许不是一个孰优孰劣的问题，可是在注重现代式内心剖析的文学语境下，一种由史诗叙事、人类精神构筑的古典美学正日益式微。《黑暗的心》因其展现出的“复古”美感让半路出家的康拉德的文字具有古怪魅力。在现代小说的单向隧道里，我们不能获得慰藉和张望，而这曾是鼓励我们进行阅读的最大动因。

所以，如果下次你想写小说，不要使用诸如“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豪迈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这类现代派开头风格，不妨尝试一个经典套路：

“很久很久以前，长星照耀着十三个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