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于14年9月6日,我摘录了村上《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的一些片段并加以述说。
  1. 所谓世界,便是由浓缩的可能性制成的咖啡桌。

  2. 门开着意味着被剥夺连续性的两个空间因此而连为一体。

  3. 这芬芳使我涌起莫可名状的奇妙心境,仿佛两类不同的记忆在我不知道的场所交融互汇那种虽有欠协调却又撩人情思的感觉。这在我是常有的事。而且大多时候是由特定的气味所引起。至于何以如此我则无从解释。

  4. 她身上有一种东西在静静摇晃着我意识深处某种软绵绵的沉积物。

  5. 沉默犹如细微的尘埃落满自己的身体。

  6. “不能把疲劳装在心里,”她说,“我妈妈总是这样告诉我。她说身体或许对疲劳奈何不得,但要使心解脱出来。” **

  1. 蓝得如同被切割下来后长久失去原来记忆的一方天宇的粗布外套。

  2. 同崭新的纤尘不染的太阳一同醒来的惬意之感是任凭什么都无法代替的。

  3. 一去杳然。

  4. 准确而简洁的事实是世上最受欢迎的节目之一。

  5. 冰块溶出的白水同威士忌的琥珀色在交融之前漾出的瞬间优美的泳姿,委实美不胜收。

  6. 霄壤之别。

  7. 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人物身上的缺点很多时候很难使人视为缺点,因而我不可能对他们的缺点倾注百分之百的同情。托尔斯泰笔下的人物缺点则往往过于明显过于静止。

  8. 失去的业已失去,再多思多想也无可挽回。

  9. 心一旦消失,也就没有失落感。没有失望,没有失去归宿的爱。剩下的只有生活,只有安安静静无风无浪的生活。

  10. 肚子的伤口痛得像有魔鬼作怪,又如一对健壮的双胞胎男孩在用四只脚猛踢我有限而狭窄的想象力边框。

  11. 对自己的怜悯,对他人的愠怒;对他人的怜悯。对自己的愠怒——凡此种种,都是疲劳。

  12. 大多时候,我们不得不在尚未清楚认识自己的心的情况下选择行动,因而感到迷惘和困惑。

  13. 而若灵魂不能从肉体分离,那么灵魂存在的理由又究竟何在呢?

  14. 人们试图成就某件事情的时候,理所当然要把握住以下三点:过去做了哪些成绩?现在处境如何?将来要完成多少工作量?假如这三点被剥夺一空,剩下的便只有心惊胆战、自我怀疑和疲劳感。

  15. 总的说来,我健康得犹如春天的熊。

  16. 如果没有爱,那样的世界就和窗外一掠而过的风没什么区别,既不能用手抚摸,又不能嗅到气味。即使花钱买很多很多女郎同床,即使同很多很多萍水相逢的女孩睡觉,也都不是实实在在的,谁都不会紧紧搂抱你的身体。

  17. 像是地底无数条毛毛虫在某种预感的驱使下如手风琴一般蠕动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躯体。

  18. 威士忌这东西一开始是要静静观赏的,观赏够了才喝,同对待漂亮女孩一样。

  19. 一颗迷失的心又能有多大作用呢?况且是在这拥有如此强大力量和价值标准的镇子里。

  20. “没有不能破译的暗号”。

  21. 认识这东西就是这样,世界的变化完全取决于意识。不错,世界是是实实在在的。但从现实角度来看,世界不过是无限可能性中的一种罢了。

  22. 人并非通过扩延时间来达到不死,而是通过分解时间获得永生

  23. 所有种类的记忆都奇异地变得扁平,犹如被超级压力机压成一张铁板的汽车。记忆在纷纭杂陈的状态下成了一枚信用卡样的薄片。虽然从正面看仅仅给人以稍欠自然之感,但横看则不过是几乎毫无意义的一条细线。

  24. 头脑便又乱成天明前的鸡舍。

  25. 既无意义,又无归宿。但无所谓,因为谁也不需要什么意义,更不想找什么归宿。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在这里分别挖着纯粹的坑。没有目的的行为,没有进步的努力。

  26. 我们站在大楼檐下,像观看古希腊卫城遗址似的茫然注视着街景。

  27. 风筒(吹风机)。

  28. 没有争夺没有怨恨没有欲望,无非等于说没有相反的东西。那便是快乐、终极幸福和爱情。

  29. 森林里居住的都是未能彻底抹杀影子的人们。

  30. 独角兽吸取、回收人们的心,带往外面的世界。

  31. 头骨中精确的镌刻着自我。

  32. 头骨被处理干净之后,埋入地下一年,等其能量平稳下来便送进图书馆书库,通过读梦人的手释放到大气中。

  33. 或许是绝望,我不得而知。屠格涅夫可能称之为幻灭,陀思妥耶夫斯基大概称为地狱,毛姆恐怕称之为现实.但无论何人如何称呼,那都是我自身。

  34. 男侍走来以御用接骨医为皇太子校正脱臼的姿势,毕恭毕敬地拔下葡萄酒瓶软木塞,斟入杯中。

  35. 镇上的居民不能外出,能外出的只有独角兽。独角兽像吸水纸一样把人们的自我和自私吸光带往镇外。所以镇上既无自我又无自私。

  36. 一切都发生在过去。

  37. 交欢之后,人往往变得内省。

  38. 她的淡蓝色长筒袜上压着我的衬衫袖。天鹅绒连衣裙腰部拧劲似的扭歪着,旁边薄薄的小背心如垂头丧气的旗。

  39. 天空晴得如同被尖刀深深剜开一般深邃而透彻。

  40. 所谓死,不过是将刮脸膏剩下半盒。

  41. 作为整体的人是不能单一框定的。

  42. 世上存在着不能流泪的悲哀。这种悲哀无法向任何人解释,即使解释人家也不会理解。

  43. 所谓公正性,无外乎仅仅适用于极其有限世界的一个概念。但这一概念涉及所有领域。

  44. 太阳光沿着漫长的道路抵达这颗小小的行星,用其一端温暖我的眼皮——想到这点,我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

 

在读完《奇鸟形状录》之后,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我不愿意再去碰村上的长篇小说。究其原因,一则是其巨细无遗的细节描绘着实消磨人的耐性(一个五六十岁还参加马拉松赛的人的著作对读者的耐力亦是挑战),二则是我本人的浮躁与日俱增。这样拖沓拉杂,终归是在这个一切如故却又大为不同的夏天把早就购入的《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看完。

从《海边的卡夫卡》开始,我对于概括村上著作的情节一事就不抱有太大信心。错乱交织的世界线、虚实结合的手笔、鲜活而怪诞的梦境,作为阅读趣味的一部分,自然是不可或缺的存在,然而从概括情节的角度来看,这无疑是为我人工设置的一道天堑。《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却不然。或许是第一次尝试双线叙事手法的缘故,故事反而容易被抽丝剥茧,获得一个类似于情节的内核。

故事由两条世界线构成。冷酷仙境是主人公“我”所工作生活的东京市;世界尽头则是一个颇有中古世纪北欧风格的寂静小镇。

在作为冷酷仙境的东京市,“我”作为计算士供职于一个名为的【组织】的情报保护机构,而与由符号士所组成的另一情报窃取机构【工厂】不断周旋。作为底层技术员,“我”的职责在于对数据进行分类和模糊两类加密操作。在这个所谓东京市,地下栖居着名唤“夜鬼”的奇异生物。它们活动于下水系统或是地铁之中,以腐食或者腐尸为食物,并与符号士一度串通一气。

而在作为世界尽头的小镇上,“我”则被任命为读梦人。在进镇之时,被看门人割下了影子,影子由看门人收留,实则由于离开宿体死期将近。小镇由“绝对完美”的围墙团团围住,居民可入不可出。能够进出小镇的唯有数量庞大的独角兽群。独角兽的职责在于吸取镇上居民的私欲和自我意识,从而带出镇外。顺带一提,镇上居民由于影子的失去和死亡,不再具有心,因而成为了不能感受爱、表达的可怜个体,无欲无求却又自给自足。独角兽死后,其头骨中镌刻的心的残留,经看门人处理后交由镇上的图书馆,由读梦人的双手解读头骨中的“古梦”,使之升入大气。小镇上还保留有心的残留的人,则被发配至森林之中,艰难存活。

这两个看似绝对平行的世界之间,确有奇妙的关联性。所谓的世界尽头的小镇,实则是生活在东京市作为计算士的“我”在大脑中自行搭建的意识内核。或许这样说或许更为妥当:为防止加密情报遭到符号士的盗取和破译,原先隶属于【组织】的“博士”开发出了“模糊计算”的数据加密算法。其原理是在人体无意识状态下,在人类大脑中进行类似“暗箱作业”的操作,这样连加密者本身也无从知晓加密的具体流程。但进行这一操作需要相应的前提,就是作为模糊运算操作体的大脑需要相当的可靠性或曰不变性,否则每次加密的运算结果各不相同便无从谈起解读了。而主人公“我”便拥有这样一个具备稳定“意识核”的万里无一的好大脑。说到这里已经一目了然,他的意识核世界便是那个井然有序的世界尽头的小镇。

而作为唯一试验成功具备模糊运算能力的“我”,并不了解悲剧已然肇始。出于纯粹的研究兴趣,“博士”对“我”的大脑进行了一些不那么正确也不那么厚道的改动,唯一造成的结果就是“我”大脑意识核中的世界尽头开始侵占“我”在现实中的感官意识,最终使“我”在感官上永远存活于世界尽头的小镇而无法回归现实。解释大略如此:

“认识这东西就是这样,世界的变化完全取决于意识。不错,世界是是实实在在的。但从现实角度来看,世界不过是无限可能性中的一种罢了。”

基于意识决定论,“我”原本生活的冷酷仙境已经因为意识的离开而永远离去。“我”被或许爱着自己的博士孙女冷冻起来,等待有朝一日的技术进步让“我”解除这永久的自我催眠。

与此同时,世界尽头的另一个“我”在帮助自己影子逃脱后,因为爱上了图书馆的司库女孩,决定以具有心的姿态生活于小镇上(因为影子没死),也坦然接受了同女孩一道在森林中生活的苦涩现实。

读罢整个故事,纵使双线叙事的吊诡操作让人琢磨半晌,纵使关于模糊计算加密算法的伪科学阐述使我兴味盎然,但最终让我唏嘘不已的还是主人公作为小人物的无力感。

姑且撇开被博士出于个人兴趣而在不知情的情形之下剥夺属于这个世界的意识不谈,从别的方方面面我们都能对这一无力感感同身受。博士的孙女提出过这样的猜想:一直势不两立的【组织】和【工厂】或许由同一个利益集团在幕后操纵。在这样的你来我往、互执胜负之中,被加密的情报数据的价格被不断抬高,幕后集团便从中获利。而“我”只是作为食物链底层的一枚棋子,在茫然不觉中不断通过分类运算和模糊运算对数据进行加密处理。这就像我们曾经听信了一些伟大远景的许诺,而希望将自己作为一枚“螺丝钉”拧在“XX主义大厦”最需要我们的地方。听起来何其相仿又何其可笑。

小说中反复提及主人公的人生理想(姑且如此称呼吧),便是在从计算士退休之后,开始学习希腊语和大提琴,过上一个人的惬意生活,不再顾虑来自符号士的恐怖和烦扰。这样的理想看起来如此寡淡而不具备挑战性,然而直到意识离开冷酷仙境般的东京前往世界尽头之时,他也未曾触碰过一次大提琴柔滑的木制琴颈和琴弓松软的马尾。

如果说无法实现人生目标的人有太多太多,那么最大的无力或许就在于连自己的睡眠和食欲也无法守护吧。文中有过这样的抱怨和自白:

看来我的睡眠成了价格低得惊人的拍卖品,众人依序近前,像敲打半旧车轮似的踢动我的睡眠。

着实无可奈何。再看看在得知于这个世界里自己只剩下25个小时的生存时间后,主人公做了什么。他把博士孙女的衣物带到洗衣店送洗,与在图书馆结识的女孩在意式餐馆胡吃海塞一番,最后两人上床睡觉,醒来后一人驱车前往公园晒着太阳,等待注定的却又不是常规意义上的自己的死亡。如此而已!

正如主人公所辩白:“世上存在着不能流泪的悲哀。这种悲哀无法向任何人解释,即使解释人家也不会理解。”面对横亘于眼前的冷酷仙境的体制和强权,小人物隐忍的悲哀,为生活而做出的努力,微若蝼蚁蚍蜉。这种无力与孤独,或可称之为绝望。

“或许是绝望,我不得而知。屠格涅夫可能称之为幻灭,陀思妥耶夫斯基大概称为地狱,毛姆恐怕称之为现实。但无论何人如何称呼,那都是我自身。”

可这又究竟是谁的自身呢?